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亚太日报 | 永别了,堂吉诃德

亚太日报 刘莉莉

一早,收到一条来自翻译家陈国坚老师微信账号的信息,发信的却是他太太邓玉珊女士。

“小刘,你好!国坚罹患淋巴癌,今年四月因脚肿、低烧、消瘦等症状入院治疗,病情一直反复,几次要出院都再度发烧不止,直到六月才确诊,由于不能化疗转到安养院,7月24日因病情恶化不治离世,遗体安葬在墓园。”

那一刻,我知道,世界失去了一位诗人、翻译家和中国古诗之美的传播使者。

而我,失去了心中的堂吉诃德。

认识陈国坚老师是在2017年,当时我还在新华社当记者。陈老师人在西班牙,我在中国,我便通过微信采访他。他说自己是个译诗人,而且只翻译中国古诗。将那些优美精妙的唐诗翻译成西班牙文,陈老师觉得这就是他这辈子该干的事儿,“中国的诗歌,就应该中国人翻译,不然对不起老祖宗!”

耄耋之年的陈国坚,总觉得自己前半辈子浪费了不少时间。他上中学的时候读《堂吉诃德》,一边读一边笑,大学时毅然选择学西班牙语。

年轻时候,陈国坚翻译《霓虹灯下的哨兵》《谁是最可爱的人》,还编过一本西班牙语同义词词典,都是因为找不到渠道出版,只能把手稿扔进垃圾箱。

1986年,48岁的陈国坚完成了137首唐诗的西文翻译,但依然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。无奈之下,他把译著寄给了一位西班牙朋友,没想到,仅仅过了几个月,《唐诗,中国诗歌的黄金时代》就在西班牙出版了。陈国坚意识到,热情的西班牙,便是他翻译事业的福地。

后来,陈国坚辞去在广州的高校教职,于1991年正式旅居西班牙。当时,他已是知天命之年,而一切都得白手起家、重头开始。为了生计,陈国坚尝试过各种职业,他做口译,把附近几家中餐馆的伙计组织起来开西语培训班,给西班牙律师当翻译,保释遭警察扣留的没有身份的中国人,也会去餐厅做跑堂的。他还尝试过做进出口生意,但因为没有资金,只能作罢。

最后,陈国坚开了一家小食品店,生活才安定下来。起初,有朋友打趣他:“教授也卖面包啊?”陈国坚不以为然:“我年轻时候下乡劳动,粪都挑过,卖面包算什么?”

而这一切,都是为了翻译中国诗歌。也许正是在那时,陈国坚意识到自己和堂吉诃德的相似之处,那便是用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执拗,同心中的假想敌做着斗争。而那假想敌是谁?很多人都觉得是陈国坚自己,因为把中国古诗翻译成西班牙语太难了,简直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。

二十世纪初现代主义流派的代表、尼加拉瓜诗人鲁文·达里奥在诗歌《漫游》中写道:“请用中文表示对我的爱恋,用李太白的响亮的语言。”从此,中国古诗进入西班牙语世界。然而,最初的中国古诗西语译作大多是外国人翻译的,而且经常是从法语等其他语种转译成西语……几经周折,一些精美的唐诗宋词没了意境,已然面目全非。

陈国坚通过研究发现:“春眠不觉晓,处处闻啼鸟”,本是描写春天的愉悦心情,结果西班牙有一版译文说“我听到处处是鸟的哭声”,这不是让孟浩然“啼笑皆非”吗?“来日倚窗前,寒梅著花未”,秘鲁出版的译本真荒唐,“梅花已开,你在池边种的小小玫瑰,却被山羊吃得一干二净”,这让王维情何以堪?

于是,陈国坚决定重塑中国古诗之美。他翻译诗歌,凭借的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和十年磨一剑的韧劲,总要多次修改才定稿,有时甚至修改三四十遍,力求在传达原文思想感情前提下符合西班牙人的阅读习惯,并且实现语言美和音韵美。

在西班牙生活二十多年来,陈国坚完成了11本中国诗歌译著,其中有一本《中国历代诗词》,汇集了从《诗经》到当代诗人海子跨越二十多个世纪的诗作。而当《唐诗三百首》于2016年出版的时候,他已经78岁了……

然而,数十年来,陈国坚是孤独的。除了日复一日面对书桌上成堆的稿纸,他不知道外面世界在发生什么,人心变成了啥样。人们也不知道,这位头发逐渐斑白的消瘦老人,一天到晚摆弄那些晦涩矫情的句子到底是为了什么……

诗歌是阳春白雪,是月亮里的嫦娥,能凭着一颗仙丹长生不老,可诗人是人,有七情六欲,得吃饭穿衣。可古往今来,诗人一定是和“清贫”划等号的,有时候陈国坚自己也感慨,一生翻译古诗的收入,比不过一个餐厅跑堂的一年赚的钱。而这时,他太太就会笑着挤兑一句:“有那么多吗?也就人家半年收入吧。”

“天生我材必有用,”陈国坚故作正色地回一句。不过太太说的有错吗?翻译本来就是个不挣钱的行当,翻译诗歌尤其不挣钱,还不如翻译小说呢,好歹小说销量还是不错的,而在书店的一堆书中诗集一定卖得最少。

“很多人可以翻译小说,但有多少人能翻译诗歌呢?谁能守得住那份清贫呢?那不就是我嘛!”

我认识的陈国坚,就是这样一个将安贫乐道作为炫耀资本的人。采访结束后,我便用一个晚上将稿件一气呵成,手机里循环播放着《梦幻骑士堂吉诃德》主题曲《难以实现的梦想》。我的眼里,含着泪。

我抛弃了传统撰稿手法,而是依据自己的内心,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稿件。平心而论,从业十几年,“作业”完成得不少,酣畅淋漓地雕饰一件作品,又有几回?我要抒发我的真、我知道,这是陈国坚老师给我的力量,或者说是堂吉诃德给的。

正是这股力量,使我在面对编辑部“重写”要求时,斩钉截铁地说“这稿子不发可以,让我重写绝不可能!”以至于,一向温文尔雅的编辑老师举了白旗,只能冲我笑骂句:“你个‘女侠’!”

稿件播发的当晚,陈老师哭了,高兴、激动,以及数十年来无人问津、无人理解的委屈,一股脑地发泄出来。他对我说:“这是最高的奖励,是国家民族对我工作的认可和鼓励。我就像得了诺贝尔奖一样高兴。这篇文章,只有知音才写得出。”

也许正是报道的影响力,陈国坚老师被评选为“中华之光—传播中华文化年度人物”。他高兴地带着太太,从西班牙飞回祖国领奖,并约我见上一面。他给我带了两盒巧克力,用精美的礼品纸包着,犹如贵族的馈赠。我送给他一盒毛笔,送吟诗作对的人文房四宝总不会错。

我问他,西班牙是不是贼特别多?陈老师说,当地人很单纯善良,身无分文的外国人生了病,医院一样全力抢救。他邀我去西班牙旅游,说到时他来当向导。我开心得不行,恨不得第二天就计划行程。

在接下来的几年,我生孩子、辞职换工作……终是没去成西班牙,也没再见过陈老师,只是偶尔和他聊聊天,听他翻译的西班牙歌曲。陈老师说还想把西文版的《唐诗三百首》改一改,毕竟诗歌有一定的不可译性,自然也就没有十全十美的译文。

再后来,疫情来了。有段时间,我好久没看到陈老师发朋友圈,发微信也不回,很是担心,后来辗转联系,才知道他平安无事,只是岁数大了家人让他少看手机多休息,我们互道“珍重”,那便是最后的对话……

陈国坚老师于2021年7月24日去世,终年82岁,两天后他在马德里下葬,长眠于他热爱的这片土地上。陈老师离去了,而他翻译的诗歌永远留了下来,向西语世界传递中国人的情与爱、真善美。

只要有人,就会有诗,陈国坚老师的一生,何尝不是一篇壮丽诗篇?

只是,这壮丽的诗篇,并非每个人都懂。就像《堂吉诃德》中的那句名言:“当我的这些事迹流传之时,幸福之年代和幸福之世纪亦即到来。”

而我,愿意带着对陈国坚老师的尊敬与怀念,等待那必将到来的一天。

(来源:亚太日报 APD News)

翻译 陈国坚